[創作] 人生的頁次
多寫多看,這簡單的四個字正是創作的訣竅,身為專門寫鬼故事的小說家,我也會逼自己多看別的東西,這樣才能寫出不一樣的題材,二手舊書店就是很好的管道。
去舊書店挖寶,這已經變成我每個禮拜五晚上的例行公事,我每次都能在店裡找到不少好書,並利用週末假日的時間讀完。
不管是絕版的小說或連載漫畫,都能在舊書店用便宜的價格買到,加上我看書的速度很快,不管是小說或是成套的漫畫,我只要幾個小時就能全部看完。
只是在科技的進步之下,現在的舊書店越來越難生存,市區裡的舊書店一間接一間倒閉,現在只剩幾間店家在堅持,為了支持店家,把買來的書看完後,我會把書送還給書店,而不收取回收的費用,畢竟書我已經看完了,店家也有賺錢,算是皆大歡喜吧。
某個禮拜五晚上,我抱著剛從舊書店買回來的書回到家裡,打算今天晚上先看一本,剩下幾本等明天假日慢慢看。
洗完澡後,我躺在床上翻開書頁,很快就發現翻頁的手感不太對勁,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書裡面。
我把書從頭到尾快速翻一遍,很快就找到了原因,有一張書籤夾在裡面。
這種情況我不是第一次遇到了,舊書店的書偶爾會夾著前主人的物品,通常是書籤或便條紙、或是他們寫在書上的註記,每次都能發現不同的東西,這也是看舊書的樂趣之一。
因為我已經有習慣用的書籤了,於是我打算把那書籤拿起來放在一邊,先繼續看書再說,不過把書籤拿起來的時候,我忍不住朝那書籤多看了幾眼。
一般的書籤設計都是走文學美術風格,兩面會印著一些佳句或精美的插畫,但這張書籤卻只有一面,上面只印著一個人的背影。
那背影看起來像是某種畫作,是一名長髮女子的背影,背景是淡淡的藍色,看起來就像無雲的天空,女子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淡藍色,看上去就像跟天空合為一體,視覺上很舒服,但女子的黑色長髮又讓畫面有一種撕裂感,彷彿在她前方的不只有遼闊的天空,還有無底的懸崖……
我有點好奇這張書籤背後的故事,不過我現在想要先看書,於是我先把書籤放到書櫃上,開始專心看書。
那是一本經典的翻譯恐怖小說,我很快就沉迷在精彩的故事情節裡,徹底忘了那個書籤的存在。
等到兩個禮拜之後,我準備把書拿回去書店,這時我才想起那個書籤。
可不管我在書櫃裡怎麼找,就是找不到那個書籤,它彷彿被人刻意藏起來似的,從我的房間裡消失了。
算了……可能是不知道被夾進哪本書裡,或是掉在書櫃跟牆壁之間的縫隙裡了,說不定哪天就會自己跑出來了。
我這麼想著,就這樣再一次把那張書籤的事拋在腦後。
******
一段時間後,我因為要參加宣傳活動的關係到了外縣市,當時跟我一起參加的還有其他作家,我們在飯店投宿,預計進行兩天一夜的工作行程。
傍晚我們在飯店放好行李,然後在附近找地方吃晚餐,走著走著,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太對勁,腳步也跟著慢了下來。
「怎麼慢下來了?看到好吃的了嗎?」其他作家問我。
「沒有……只是……」我看著眼前的街道,直接地說:「前面右邊巷子裡有一間很好吃的義式料理店,我們可以去吃。」
「嗯?」走在最前面的作家拿出手機看了一下,他從剛才開始就一直透過Google地圖在找餐廳:「可是......地圖上顯示那條巷子裡沒有餐廳呀。」
「地圖上沒有標示,但巷子裡確實有一間義式餐廳,他們的東西很好吃,只有當地人才知道。」
「是喔?你有吃過?」
我無法回答,因為這是我第一次來這裡,當地的餐廳對我來說都是陌生店家,但我現在腦中卻全都是這附近的地理資料,我能夠準確說出哪條巷子裡有餐廳跟酒吧、哪個轉角過去能找到便利商店,彷彿我已經來過無數次了。
上一次有類似的情況,是我去日本新宿的歌舞伎町,明明是第一次去,我卻熟門熟路的,完全不會迷路,那是因為在去日本之前,我已經在《人中之龍》系列遊戲裡把這個地圖跑過幾百次了。
我現在感受到的就是同樣的感覺,為什麼會這樣?難道這裡的場景也曾經出現在遊戲嗎?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大家照我說的走進巷子,果然看到了那間義式餐廳,店裡的餐點也沒有讓我們失望,大家都讚不絕口,說我找到了一間好餐廳,但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因為在吃飯的時候,我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另一段回憶畫面。
那是在這間餐廳裡的回憶,畫面中,我正坐在這間餐廳,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記憶,因為在今天之前,我根本沒來過這間餐廳。
很快的,我注意到我前面的座位坐著另一個人,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但這樣就足夠讓我認出她了。
淡藍色的上衣,還有黑色的長髮……是書籤上的那名女子。
那名女子的長髮飄動,她正慢慢轉過頭來。
當她的頭完全轉過來面對我時,我也聽到了她的聲音。
「對不起,」她說:「但是我真的很怕……很怕大家會忘記我……」
******
吃完飯後,我推薦其他人去當地的一間隱藏酒吧,那裡的氣氛跟飲料都很棒,大家一定會很滿意。
地點雖然是我推薦的,不過我並沒有跟他們一起去,因為我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地方要去。
那是位在市區公園裡的戶外展演空間,空間外側有一整排壁畫,每幅壁畫都是不同的圖案,不過看得出來是同一個人創作的,從壁畫上的斑駁裂痕跟褪色看起來,這些壁畫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保養,也沒有人在乎了。
我站在其中一幅壁畫前,那幅壁畫上正是書籤的圖案,面對著天空的女子背影。
壁畫右下角有個簽名,那正是創作者的名字,也是畫中背影的主人,她畫的是自己的背影,書籤則是展演空間剛落成時推出的聯名小物。
為什麼我會知道這些?因為那名女子的回憶、她所有的人生故事,現在全都清楚的浮現在我眼前。
她在這裡長大、就學,年紀輕輕就展現了藝術天份,曾經是國內知名的壁畫創作者,除了這個展演空間外,她還幫當地的學校跟許多公園都繪製了壁畫。
只是,她在二十六歲那年因為意外去世之後,她的名字就跟她的作品一樣,在角落陰影中斑駁褪色,逐漸被人遺忘。
對創作者來說,這是最可怕的惡夢,她害怕被人們遺忘,害怕她的作品跟名字有一天會被拆掉或被塗掉。
所以她用了另一種方式來讓大家記住她,就是發出去的書籤。
那天晚上,那張書籤並沒有消失。
她因為害怕被遺忘而產生的意念,讓她畫的書籤不只能夾進書裡,還能夾進擁有者的記憶裡。
只要來到她生活過的地方,那些記憶就會湧現出來,她曾經吃過的餐廳、喝過的酒吧、繪製的每幅作品、曾經付出的努力……種種回憶將會重疊在一起,所以我才會對這裡如此熟悉。
她在義式餐廳的回憶中跟我道歉,是因為她擅自用這樣的方式,讓我記住了她的故事。
如果人生是一本最多只有一百頁左右的書,那麼她的故事只進行到第二十六頁就被迫停止了。
就算這樣,她還是很努力地想告訴我,在她的故事裡,前面的這二十六頁有多精彩。
同樣身為創作者,我想跟她說沒關係,我懂。
我們都在用有限的頁數讓其他人記住我們。
而我很榮幸能記住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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