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琴酒
駒子是高級西餐廳的員工。一名普通而勞碌的餐飲業外場。
駒子最近最大的煩惱是,她愛上了年齡是自己兩倍的,一個已婚的男人。未曾想過,少女
愛上大叔的俗套劇情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駒子在西門町的in 89看《完美日常》,看完
噁心想吐,鏡頭停在少女的身上像是公車上被黏在椅子旁的口香糖。少女毫無防備而誘惑
地看著大叔的文庫本,純真地換上衣服。
失足少女折翼天使,賣身葬父戀父情結,憂鬱文青自殺未遂,自殘傾向家庭破碎。一切像
是手機鍵盤上推薦的文字,從失足開始可以一連串無限接續與循環。失足少女,我也是這
樣的人都會覺得自己很像是什麼時候才能夠實現的夢想成真了,我也是這樣的人都會覺得
自己很像是什麼時候才能做的事情,我也是這樣的人。
駒子今年二十三歲,在日本某咖啡店,突然間遇到了這輩子目前最愛的人。但也該哀其不
幸、怒其不爭。
駒子不常感覺到愛,也許真正最純粹的愛是在她陪伴前男友的貓的時候,大約像是無緣的
水流的孩子,終究要骨肉分離。對於貓的愛、貓對人的愛,是世界上最純真的愛。沒有利
益,也沒有爭吵,只有無限的互愛。
水子地藏前的小風車隨風轉動。血盆地獄裡的女子仍然無果地掙扎。
第一次見到咖啡店老闆島田K君,那時候的駒子剛從地獄般的台北雅房生活逃到陌生的東
京高級住宅區裡的一間廉價出租雅房,每天早上莫名被房東和不知名人士做愛的聲響吵醒
。房子像是夾板組成的,走路必須走在地板的最中線,走樓梯也要走在木板的中線,不然
木板咯吱咯吱的聲音會傳遍房子的每個角落。駒子對自己的生活作可哀想。
大概兩天不到,戶頭裡只剩下買棺材的錢,卡也刷爆了。突然就想起在街頭賣唱的澳洲前
任,當時戶頭裡一毛錢也沒有,賣唱賺來的兩百塊就拿去咖啡廳喝啤酒了。
在家徒四壁的夾板房間裡,聽著肚子咕咕作響的回音,不得不說就是異鄉窮鬼的日子。躺
在由兩塊床墊拼成的彈簧床墊上,想起街頭賣唱的前任仍然欠自己五千台幣。可哀想。
坐在咖啡廳的吧台,肚子又不受控地餓了。在愛士托的日子,每天早上八點起床,心中毫
無妄念,對羅宋湯和俄羅斯煙燻鮭魚沙拉以外的事情毫不關心,也毫無興趣。下班之後,
只想在河堤聽Funk跑步,跑到無法再跑為止。
愛士托裡面容不下不聰明的人,也容不下體力不支的人。每次跑到河堤的堤內連接道路,
就會想起不久之前有個呼麻呼得法大無比的人,會找駒子吃薩利亞然後叫駒子跟他回家上
床。而駒子每每跟他回去,然後回到租屋處一遍一遍把身體和頭髮洗乾淨,不要沾染上法
大男家裡的廉價香味。法大男說自己有潔癖,但是家裡的白瓷臉盆邊緣生滿霉斑。
乾淨而克制是島田K君的樣子,K君日復一日穿著白色中式領襯衫,讓駒子想像他如果在19
40年代,穿上大日本帝國的皇軍制服,會是怎樣的面貌。
在過平交道的時候,駒子如此想像,然後慶幸溫柔而且愛子心切的K君不用穿上皇軍的制
服,泡咖啡的手用來幫幼子洗澡,而不是拿槍。但駒子不知道的是K君整潔的雙手,正適
合拿起指揮刀,把駒子破碎縫合再縫合的身體再度刺穿。
志賀町是一個寧靜的市街,就在一個神社旁邊,路上有高大的櫸樹並列。如今已經無法再
拍電影的某名導演曾經在志賀町取過景,大概也是受到如此平靜的景像感動。在神社玩鬧
的孩童和閒話家常的父母,推車和背帶中的嬰兒,不可思議的日常景像。
駒子以為自己不會再對任何人有愛,直到看到自己在網路上瘋狂搜尋日本人會不會戴婚戒
之後,才發現事情之嚴重,天打雷劈。
島田K君的手上沒有戒指,駒子再三確認過。沒有人知道,島田K君離開志賀町的舞台後,
幕後的模樣。志賀町像是一個過度完美的舞台,而島田K君則是其中熟練的演員。日復一
日、年復一年地泡咖啡。駒子深信自己接受的訓練:知道一個人真正的樣貌,要看到對方
退下舞台、毫無防備的樣子。
大概有很長一段時間,駒子失去感受愛的能力,變得很像神隱少女裡的無臉男。知道去愛
人,但是愛人的方式雜亂無章,只知道把一些東西掏出來放在手上,雙手奉上、或任其掉
落在地板上。這樣的愛,就像是家貓打獵,飛蟲死鳥死老鼠,純真又得意地把獵物叼來。
是一種原始的、獻祭式的奉獻。
駒子在飲盡數杯47度的椿琴酒後,蹲在電線桿旁邊,聽到島田K君說老婆會幫忙照顧兒子
。老婆。老婆。老婆。老婆。駒子若無其事地說:「啊,那太好了。」
於是終於發現自己就是個可悲的錦上添花,妾,幼齒的。椿、也就是山茶花,看起來多少
有點不吉利。椿琴酒的味道,是冷淡的,微微辛辣的草木味。豔紅的椿之沉重,使其花謝
時慘然如人頭落地,是為落椿。就像是鴉羽一樣,不吉。果真不吉,抽菸時在石板上看到
了烏鴉的羽毛,大約有前臂般長度。
在他鄉愛上已婚中年男子,這種令人毫無哀憐之意的可悲,大概是成為小說家之不可或缺
的一步。悖德畸戀,劇烈之精神出軌,若是虛構或許還有扭曲之美,堪稱經典;但是實際
發生,則是相當錯亂且不幸。日本文學裡的婚外情,變態之戀情、陰暗的激烈交纏、缺陷
的不倫和情色色情,是這個文化裡的月球背面。
駒子告訴島田K君,她就像是日記體私小說《放浪記》裡的林芙美子。窮困,頹廢,發生
無果的戀愛;駒子對於自己的了解不吉地清醒。
「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駒子用殘破的日文問道。K君沒有回答,她只記得手搭在K
君肩上時,灼熱的溫度。K君推著腳踏車,走在駒子的身側。根據英國研究顯示,異性戀
的異性之間身體距離小於十五公分,就是越界。
回憶K君的幼子的笑顏,以及K君看著窗外牽牛花的溫柔神態,都讓她知道一件事:這個人
永遠與自己無關。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若是在百年之前,或許駒子會委身下嫁,成為媵妾
之身。
妾。
妾會在某個午後,被家主帶回屋子裡。妾年輕貌美,多才多藝。拿出一把南胡,在凳子上
一蹺腳,悽婉地拉起曲子。在《妻妾成群》那樣的宅院裡,大約會在最後默默沉到井裡。
「所以,兒子的事情,還好嗎?」駒子是一個愛屋及烏的媵妾,對K君的幼子關愛無比。
溫柔又善解人意,年輕而充滿活力。對K的眼神永遠充滿無盡的愛意,對他所有的舉動都
充滿幼犬般的孺慕之情。
駒子其實擅長於當一個妾,而且總是如此。志賀町的神明,是保佑母子平安的神。也許,
曾經妾會帶著腹中不受歡迎的孩子,來神前祈求平安。志賀町或許是一個神在的地方。志
賀町的貓很多,而且這些貓都充滿懶散又滿足的氣息,或坐或臥,在志賀町的木造建築廊
檐下休息。駒子向貓說:「請告訴K君,我想跟他結婚」。
在某個仍然無知的時刻,駒子是認真想要和K君結婚,養育K君幼子,無怨無悔。
駒子的腦中為K君的生平加上許多波折。諸如K君數年前意外喪妻,至今一個人獨自扶養幼
子,雖然遭受喪妻之痛,但是仍然堅強地經營咖啡店。或是K君經歷艱難的離婚官司,獲
得幼子的撫養權,至今愛子視若性命。是一個好父親。
K君洋溢著愛的光輝的接近神性的模樣,讓駒子為他無藥可救地傾倒。精神分析學派式的
說法是,駒子童年時期父親缺席,讓好父親K君對駒子產生致命的吸引力。
每一天午後起床,將頭髮梳起,擦脂抹粉。看著貼在門板上廉價鏡子裡的自己,覺得有點
不吉,像是《胭脂扣》的女鬼梅艷芳,又像是《大紅燈籠高高掛》的妾侍鞏俐。想到又是
要去見心愛的K君,便感到鬆一口氣。
駒子是野犬般,馬駒般,忠誠又野性難馴的女人。馬駒折斷骨頭疼痛而死,野犬年老離群
死於饑饉,大約就是駒子這樣的女人最後的歸宿。馬駒與犬的忠誠,對人毫無疑心,只有
一片至誠。只要稍稍加以用心,就會肝膽塗地。被傷害、虐待、流血,最終也仍然會用充
滿愛意的眼神投向對方。
可能對K君這樣克已的男人而言,駒子這種有毒的絕望自毀天才型壞女人,也有致命的吸
引力。還有一種假作純真的誘惑。當駒子知道自己被K君技術性隱瞞婚姻狀態後,甚至悄
悄出現了一個念頭,就是那麼我們便徹底沉淪吧。駒子會一手把K君拖入地獄深淵裡面,
在屬於駒子的血盆地獄裡面無限地享樂。
駒子回憶起K君最踰矩的那個時刻。K君在駒子醉倒在吧台時,把駒子裝了椿琴酒的玻璃杯
拿去,坐著一口飲盡,桌上隨意放置脫下的圍裙。營業時間K君不會坐下。圍裙也只在打
烊時分,與駒子獨自相對的時候會脫下。駒子從第一次K君拉開她衣服看她背上刺青時,
就知道他們踰矩了。
這次的鬥爭勢均力敵,島田K君和駒子一步一步攜手踏進駒子設計好的陷阱裡,就像是駒
子每一次一塌糊塗的戀愛的最初,心機用盡,把自己也算進棋盤裡。喜劇開場悲劇收尾。
駒子沒有輸。只要島田K君對她有一分動心,駒子就沒有輸。
駒子者取天下。
啊,真是個壞女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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