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 白先勇:〈我的崑曲之旅〉
我的崑曲之旅
白先勇
崑曲曾經深入民間 影響我國文化甚巨
很小的時候我在上海看過一次崑曲,那是抗戰勝利後的第二年梅蘭芳回國首次
公演,在上海美琪大戲院演出。美琪是上海首輪戲院,平日專門放映西片,梅蘭
芳在美琪演崑曲是個例外。抗戰八年,梅蘭芳避走香港留上鬍子,不肯演戲給日
本人看,所以那次他回上海公演特別轟動,據說黑市票賣到了一條黃金一張,觀
眾崇拜梅大師的藝術,恐怕也帶著些愛國情緒,景仰他的氣節,抗戰剛勝利,大
家還很容易激動。梅蘭芳一向以演京戲為主,崑曲偶爾為之,那次的戲碼卻全是
崑曲:〈思凡〉、〈刺虎〉、〈斷橋〉、〈遊園驚夢〉。很多年後崑曲大師俞振
飛親口講給我聽,原來梅蘭芳在抗戰期間一直沒有唱戲,對自己的嗓子沒有太大
把握,皮簧戲調門高,他怕唱不上去,俞振飛建議他先唱崑曲,因為崑曲的調門
比較低,於是才有俞梅珠聯璧合在美琪大戲院的空前盛大演出。我隨家人去看的
,恰巧就是〈遊園驚夢〉。從此我便與崑曲,尤其是《牡丹亭》便結下了不解之
緣。小時候並不懂戲,可是〈遊園〉中「皂羅袍」那一段婉麗嫵媚三唱三嘆的曲
調,卻深深的印在我的記憶中,以致許多年後,一聽到這段音樂的笙簫管笛悠然
揚起就不禁怦然心動。
南京在明清時代也曾是崑曲的重鎮。《儒林外史》第三十回寫風流名士杜慎卿在
南京名勝地莫愁湖舉辦唱曲比賽大會,竟有一百三十多個職業戲班子參加,演出
的旦角人數有六、七十人,而且都是上了裝表演的,唱到晚上,「點起幾百盞明
角燈來,高高下下,照耀如同白日。歌聲縹緲,直入雲霄。」城裡的有錢人聞風
都來捧場,雇了船在湖中看戲,看到高興的時候,一個個齊聲喝采,直鬧到天明
才散。這一段不禁教人看得嘖嘖稱奇,原來乾隆年間南京還有這種場面。奪魁的
是芳林班小旦鄭魁官,杜慎卿賞了他一隻金杯,上刻「艷奪櫻桃」四個字。這位
杜十七老爺,因此名震江南。金陵是千年文化名城,明太祖朱洪武又曾建都於此
,明清之際,金陵人文薈萃,亦是當然。
一九八七年重遊南京,我看到了另一場精彩的崑曲演出:江蘇崑劇團張繼青的拿
手戲「三夢」——〈驚夢〉、〈尋夢〉、〈痴夢〉。我還沒有到南京以前,已經
久聞張繼青的大名,行家朋友告訴我:「你到南京,一定要看她的『三夢』。」
隔了四十年,才得重返故都,這個機會,當然不肯放過。於是託了人去向張繼青
女士說項,總算她給面子,特別演出一場。那天晚上我跟著南京大學的戲劇前輩
陳白塵與吳白匋兩位老先生一同前往。二老是戲曲專家,知道我熱愛崑曲,頗為
嘉許,陳老談到崑曲在大陸式微,忿忿然說道:「中國大學生都應該以不看崑曲
為恥!」開放後,中國大學生大概都忙著跳迪斯可去了。當晚在劇院又巧遇在南
京講學的葉嘉瑩教授,葉先生是我在台大時的老師,我曾到中文系去旁聽她的古
詩課程,受益甚大。葉先生這些年巡迴世界各地講授中國古典文學,抱著興滅繼
絕的悲願,在華人子弟中,散播中國傳統文化的根苗。那天晚上,我便與這幾位
關愛中國文化前途的前輩師長,一同觀賞了傑出崑曲表演藝術家張繼青的「三夢
」。
張繼青的藝術果然了得,一齣〈痴夢〉演得出神入化,把劇中人崔氏足足演活了
。這是一齣高難度的做工戲,是考演員真功夫的內心戲,張繼青因演〈痴夢〉名
震海內外。〈痴夢〉是明末清初傳奇《爛柯山》的一折,取材於《漢書‧朱買臣
傳》,及民間馬前潑水的故事。西漢寒儒朱買臣,年近半百,功名未就,妻崔氏
不耐飢寒,逼休改嫁,後來朱買臣中舉衣錦榮歸,崔氏愧悔,然而覆水難收,破
鏡不可重圓,最後崔氏瘋痴投水自盡。這是一齣典型中國式的倫理悲劇:貧賤夫
妻百事哀。如果希臘悲劇源於人神衝突,中國悲劇則起於油鹽柴米,更近人間。
朱買臣休妻這則故事改成戲劇也經過不少轉折。《漢書‧朱買臣傳》,崔氏改嫁
後仍以飯飲接濟前夫,而朱買臣當官後,亦善待崔氏及其後夫,朱買臣夫婦都是
極厚道極文明的,但這不是悲劇好材料。元雜劇《朱太守風雪漁樵記》最後卻讓
朱買臣夫婦團圓,變成了喜劇。還是傳奇《爛柯山》掌握了這則故事的悲劇內涵
,但是在《崑曲大全》老本子的〈逼休〉一折,崔氏取得休書後在大雪紛飛中竟
把朱買臣逐出家門,這樣兇狠的女人很難演得讓觀眾同情,江蘇崑劇團的演出本
改得最好,把崔氏這個愛慕虛榮不耐貧賤的平凡婦人刻劃得合情合理,恰如其份
,讓張繼青的精湛演技發揮到淋漓盡致。她能把一個反派角色演得最後讓人感到
其情可憫,其境可悲,這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就要靠真功夫了。張繼青演《爛柯
山》中的崔氏,得自傳字輩老師傅沈傳芷的真傳。沈傳芷家學淵源,其父是「崑
曲傳習所」有「大先生」尊稱的沈月亭,他自己也是個有名的「戲包袱」,工正
旦。張繼青既得名師指導,又加上自己深刻琢磨,終於把崔氏這個人物千變萬化
的複雜情緒,每一轉折都能準確把握投射出來,由於她完全進入角色,即使最後
崔氏因夢成痴,瘋瘋癲癲,仍讓人覺得那是真的,不是在做戲。《爛柯山》變成
了張繼青的招牌戲,是實至名歸。我們看完她的〈痴夢〉大家嘆服,葉嘉瑩先生
也連聲讚好。
在南京居然又在舞台上看到了〈遊園驚夢〉!人生的境遇是如此之不可測。白
天我剛去遊過秦淮河、夫子廟,亦找到了當年以清唱著名的得月台戲館,這些名
勝正在翻修,得月台建在秦淮河畔,是民國時代南京紅極一時的清唱場所,當年
那些唱平劇、唱崑曲的姑娘,有的飛上枝頭,變成了大明星、官太太。電影明星
王熙春便是清唱出身的。得月台,亦是秦淮水榭當年民國時代一瞬繁華的見證。
我又去了烏衣巷、桃葉渡,參觀了「桃花扇底送南朝」李香君的故居媚香樓。重
遊南京,就是要去尋找童年時代的足跡。我是一九四六年戰後國民政府還都,跟
著家人從重慶飛到南京的,那時抗戰剛勝利,整個南京城都漾蕩著一股劫後重生
的興奮與喜悅,漁陽鞞鼓的隱患,還離得很遠很遠,我們從重慶那個泥黃色的山
城驟然來到這六朝金粉的古都,到處的名勝古蹟,真是看得人眼花撩亂。我永遠
不會忘記爬到明孝陵那些龐然大物的石馬石象背上那種奮亢之情,在雨花台上我
挖掘到一枚脂胭血紅晶瑩剔透的彩石,那塊帶著血痕的彩石,跟隨了我許多年,
變成了我對南京記憶的一件信物。那年父親率領我們全家到中山陵謁陵,爬上那
三百九十多級石階,是一個莊嚴的儀式。多年後,我才體會得到父親當年謁陵,
告慰國父在天之靈抗日勝利的心境。四十年後,天旋地轉,重返南京,再登中山
陵,看到鍾山下面鬱鬱蒼蒼,滿目河山,無一處不蘊藏著歷史的悲愴。大概是由
於對南京一份特殊的感情,很早時候便寫下了〈遊園驚夢〉,算是對故都無盡的
追思吧。台上張繼青扮演的杜麗娘正唱著【皂羅袍】: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我在台下早已聽得魂飛天外,不知道想到那裡去了。
離開南京前夕,我宴請南京大學的幾位教授,也邀請了張繼青,為了答謝她精
彩的演出。宴席我請南大代辦,他們卻偏偏選中了「美齡宮」。「美齡宮」在南
京東郊梅嶺林園路上,離中山陵不遠,當年是蔣夫人宋美齡的別墅,現在開放,
對外營業。那是一座仿古宮殿式二層樓房,依山就勢築成,建築典雅莊重,很有
氣派,屋頂是碧綠的琉璃瓦,挑角飛簷,雕梁畫棟,屋外石階上去,南面是一片
大平台,平台有花磚鋪地,四周為雕花欄杆。台北的圓山飯店就有點模仿「美齡
宮」的建築。宴席設在樓下客廳,這個廳堂相當大,可容納上兩百人,陳白塵、
吳白匋幾位老先生也都到了,大家談笑間,我愈來愈感到周圍的環境似曾相識。
這個地方我來過!我的記憶之門突然打開了。應該是一九四六年的十二月,蔣夫
人宋美齡開了一個聖誕節「派對」,母親帶著四哥與我兩人赴宴,就是在這座「
美齡宮」裡,客廳擠滿了大人與小孩,到處大紅大綠,金銀紛飛,全是聖誕節的
喜色。蔣夫人與母親她們都是民初短襖長裙的打扮,可是蔣夫人宋美齡穿上那一
套黑緞子繡醉紅海棠花的衣裙就是要比別人好看,因為她一舉一動透露出來的雍
容華貴,世人不及。小孩子那晚都興高采烈,因為有層出不窮的遊戲,四哥搶椅
子得到冠軍,我記得他最後把另外一個男孩用屁股一擠便贏得了獎品。那晚的高
潮是聖誕老人分派禮物,聖誕老公公好像是黃仁霖扮的,他揹著一個大袋子出來
,我們每個人都分到一隻小紅袋的禮物。袋子裡有各色糖果,有的我從來沒見過
。那隻紅布袋很可愛,後來就一直掛在房間裡裝東西。不能想像四十年前在「美
齡宮」的大廳裡曾經有過那樣熱鬧的場景,我一邊敬南大老先生們的酒,不禁感
到時空徹底的錯亂,這幾十年的顛倒把歷史的秩序全部打亂了。宴罷我們到樓上
參觀,蔣夫人宋美齡的臥居據說完全維持原狀,那一堂厚重的綠絨沙發仍舊是從
前的擺設,可是主人不在,整座「美齡宮」都讓人感到一份人去樓空的靜悄,散
著一股「宮花寂寞紅」的寥落。
崑曲在台灣 有了復興的跡象
這幾年來,崑曲在台灣有了復興的跡象,長年來台灣崑曲的傳承全靠徐炎之先
生及他弟子們的努力,徐炎之在各大學裡指導的崑曲社便擔任了傳承的任務。那
是一段艱辛的日子,我親眼看到徐老先生為了傳授崑曲在大太陽下騎著腳踏車四
處奔命,那是一幅令人感動的景象。兩岸開放後,在台灣有心人士樊曼儂、曾永
義、洪惟助、賈馨園等人大力推動下,台灣的崑曲欣賞有了大幅度的發展,大陸
六大崑班都來台灣表演過了,每次都造成轟動。有幾次在台灣看崑曲,看到許多
年輕觀眾完全陶醉在管笛悠揚載歌載舞中,我真是高興:台灣觀眾終於發覺了崑
曲的美,其實崑曲是最能表現中國傳統美學抒情、寫意、象徵、詩化的一種藝術
,能夠把歌、舞、詩、戲揉合成那樣精緻優美的一種表演形式,在別的表演藝術
裡,我還沒有看到過,包括西方的歌劇芭蕾,歌劇有歌無舞,芭蕾有舞無歌,終
究有點缺憾。崑曲卻能以最簡單樸素的舞台,表現出最繁複的情感意象來。試看
看張繼青表演〈尋夢〉一折中的【忒忒令】,一把扇子就搧活了滿台的花花草草
,這是象徵藝術最高的境界,也是崑曲厲害的地方。二十世紀的中國人,心靈上
總難免有一種文化的飄泊感,因為我們的文化傳統在這個世紀被連根拔起,傷得
不輕。崑曲是中國現存最古老的一種戲劇藝術,曾經有過如此輝煌的歷史,我們
實在應該愛惜它,保護它,使它的藝術生命延續下去,為下個世紀中華文化全面
復興留一枚火種。
【1999/11/21/聯合報】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