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殘疆意氣行 三十 (21)
第三十章 古泊設伏 (21)
他走上一步，上半身便進入燈光之中，說道：「兩面三刀的是你自己。你為人刻薄奸
險，就連我這不相干之人也不放過，但已無改過自新的機會。」
鄔傑死劫當頭，突然省悟：「罵了你小雜種又怎地？你果然是李節使的人？你個賊胚
子、賤種！幾時騙信李節使和麥姥姥的？你設計報復我？大夥怎會聽你的？」他每問一句
，宋晏思便在他腦袋搧一記。對付尚未審訊的叛徒，既不能用動輒致人死殘的高深功夫，
亦未到上刑逼供的關頭，這武林漢子憤恨難洩，下手便有如江湖匪寨了。
鄔傑罵到後來滿口鮮血，牙齒也落了幾顆，江璟卻亦聽得明白：「不是因我要報復你
，你才落網。」
鄔傑叫：「去你娘的，你誣陷我！」
江璟道：「是否誣陷，按訊後自有分曉。」
鄔傑聽江璟這算是默認了設下圈套，想起古泊飲酒的情景，又嘶叫：「阿衡，姓殷的
小鬼！你騙我？那日魯平兒問你是不是王渡的主意，你扯謊！你……你找我和魯平兒喝酒
，起初便沒安好心！」
殷衡撇著頭立在屋外，鄔傑所質問的，真是比雞毛蒜皮也不如的小節。自己若非謊話
連篇，如何揪到鄔傑的罪證？可是，誘捕這個在西旌裡上不了台面的低階叛徒，卻是他有
生以來首次迫不得已懷抱惡意、謊言設計同僚，再將背叛了「大哥」的同僚親手送上死路
。
對一個以西旌為世間唯一歸宿、以同僚為至親的孤兒來說，已足夠紊亂他心緒！
旁邊的大小兩位「老王師傅」皆是以江湖人之身投入西旌，不懂得殷衡為何消沉，麥
苓洲則無暇理他。江璟見他始終不好受，突然走上兩步，輕拍了拍他肩膀。
殷衡冷冷回看他一眼，心頭觸動，在場也只有江璟願意安撫自己，正要去拍江璟的手
表示謝意，不料江璟道：「此事已了，往後你再不用擔著秘密了，也不必再把鄔傑當兄弟
。」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之下，顯得無情之至，這空有智計的獃子果然本性難移。殷衡氣
往上衝，肩膊使勁掙了開去。江璟莫名其妙：「寬慰你還不行？」
冷不防麥苓洲的聲音壓過鄔傑的鬼叫，傳了出來：「江璟，倘若你與鄔傑並無私怨，
你還會這般落力為西旌查捕叛徒麼？」
江璟脫口而出：「自然。」
他答得十分由衷，在場的老江湖全都聽得出。殷衡雖仍漠然站在一邊，憑著與江璟的
熟悉，也知道他是真心誠意，不由得霎了霎眼。
麥苓洲又問：「為甚麼？」
江璟道：「我欲相助西旌掃除內奸，早在姥姥頒賜赤杉令予我之前。」
這又是兩句極為真切、絕無摻水作假的實話。在大明宮中的廢殿欄杆上，他與殷衡夜
飲，縱談各方勢力的關係，當時便真心想為西旌獻一套連環「粽子計」。而揪出鄔傑、測
試魯平兒忠誠，只不過是粽子計裡淺顯又順手的一小步罷了。後頭的大棋，要取的是韓建
、覃王，以及西蜀「賊王八」王建。
然而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套連環計最終所指，是西旌對他的信任。
－－是西旌在他對抗年渭娘時的靠山，是尋訪父母與迴空訣總訣的線頭，是他對自己
的考驗……
－－天生我才，境界何在？
不巧的是，這番心底深處的盤算，既不為人所知，那兩句實話讓麥苓洲聽來，便有了
刻意奉承之嫌！
麥苓洲沉聲道：「別同我來這一套。這不是在你們岳州走官府。」
江璟一呆：「甚麼？」
麥苓洲道：「在西旌之內，跟誰也別來這一套虛的！」
一時之間，江璟腦子竟有點轉不過來，看王渡瞧向自己的眼光也有些不屑，隨即明白
：自己是被冤枉了，立刻大感不忿。自己說的明明是十足真金的真話，如何只因碰巧自己
與鄔傑有私怨，便認定自己是巴結奉迎？
他抿了抿唇，正尋思怎樣為自己澄清辨冤，麥苓洲又問：「我問你，倘若你與他有樑
子，而他清白無辜，你待如何？倘若你與他有私交，而他反逆為奸，你又如何？」
江璟心下悻悻，便道：「秉公辦理。」心想：「我說甚麼，你們都以為我要奉承，難
道我還能曲意說自己要徇私麼？徇私的罪，自然更大。」
王渡舉步入屋。王知遙向江璟揮手，示意他可退下了，也帶著殷衡跟了進去。江璟瞪
著屋內麥苓洲依依稀稀的身形，驀地，遠處傳來郭奴兒稚氣未脫的口音：「報姥姥，報姥
姥！宮裡有信！」
江璟一聽「宮裡」，立刻回望，殷衡也忍不住好奇，從屋內竄了出來。只見郭奴兒喘
吁吁地奔到屋前，高舉一手，揚著一小枚細絹。
在場除鄔傑外全是宅內的樞要人物，江璟在郭奴兒心目中也不是外人。郭奴兒傻裡傻
氣，打開那枚寫著密報的絹布就要稟報。江璟忙叫：「把鄔傑打暈了！」
宋晏思一腿踢暈了鄔傑，卻不明白：「叛徒轉眼受死，還怕他聽去了怎麼地？」
江璟剛才被麥姥姥冤枉，自己又口才不佳，懶得多說，只道：「守密始於不假思索之
言行。」心說：「你們費盡周折才抓回鄔傑，便是小漏洞積累成大漏洞所致。」
只聽郭奴兒報道：「張元晏為皇帝擬制，即將貶王建為南州刺史、授李茂……大李節
帥為西川節度使。」
張元晏乃是新任的大學士，與既任的大學士錢珝均負有為天子擬制詔之職。西旌使出
「鬧市覆車」之計，逼錢栩聽命，為西旌傳遞皇帝對諸藩的心意動向，便包含監視張元晏
與皇帝的往來在內。這份帛書密報，顯然是錢栩藉西旌買通的內侍之手傳出。
麥苓洲與王渡等人盡皆驚詫，叛徒鄔傑露相，他們渾若無事，但皇帝要把頂頭大上司
李茂貞從鳳翔拔開，叫他去接「賊王八」的兵權，卻是他們不得不為之震動的頭等大事！
皇帝又削了賊王八兵權，將其趕去南州做一個小小刺史。南州較為偏遠，在西川府治
的成都南方，境內多山。王知遙愕然道：「皇帝這是要把李節帥和賊王八都往西南邊陲趕
？鳳翔怎麼辦？」
江璟自言自語：「賊王八在西蜀經營已久，怎肯甘心被貶職去南州？」
王渡智計不低，江璟之言，亦正是他所懷疑的，這時當然管不著私人恩怨，接話叫起
來：「他要李節帥帶兵去西蜀，跟賊王八關起門來鬥！隔著蜀道，皇帝可安樂了，他要在
鳳翔放啥人搶李節帥的地？難道是韓建？」
事機重大急切，麥苓洲在屋內似乎也站了起來，道：「制書才擬好，也不是急制，先
過門下省，到『露布』貼出，抄送到李節帥的進奏院，少說要兩三天。咱們還得探皇帝對
鳳翔有甚麼－－」
忽然遠處又有腳步聲急來，卻是郭奴兒院中的奴僕。奴僕身無武技，奔跑不快，郭奴
兒飛奔過去，奪過一物。那是卷帛書，並非由信鴿傳到。郭奴兒不明究竟，抓著書籍來到
屋前，王渡喝道：「扯開來。」
郭奴兒扯開帛書，王渡劈手搶過，翻到一頁，露出拼繡著的一塊絹布，面上剎那間滿
佈迷惘，望著屋內的麥苓洲。只怕就算見到古來最難的算題，也未能令他如此迷茫：
「皇帝召入張元晏商議，張元晏入夜後再擬一制，授覃王……覃王李嗣周為鳳翔節度使。
」
覃王的名字撞進耳裡，江璟與殷衡也啞然對視，墮入了百里大霧。
「粽子計」要收拾的是覃王，其人雖蠢動不安，但尚無兵權，因之才要去勾結韓建。
江璟獻計離間韓建與覃王、讓李茂貞拉攏韓建，李茂貞的信早已寫成，保管在王知遙手中
等待時機，日內就將送給韓建，便能輕易將未成氣候的覃王按滅。
須知這一切只是江璟與西旌策劃的暗流，在朝廷所知的明面，李茂貞與覃王半點關係
也沒有，既不友好，亦無爭鬥。京城西面權傾半邊天的鳳翔節度使，與宮中不得志的覃王
，又能有甚麼關係？
他們的「關係」，關鍵處在於韓建，而朝廷並不該知道西旌對韓建的謀劃。
王知遙喃喃道：「為甚麼是覃王？皇帝待覃王，向來也沒有特別好哪？」
麥苓洲則多了疑心：「錢珝送出來的信，一定可靠麼？」
王渡道：「宮裡送出來的皇帝制書消息，有內侍從旁查證，所以也時有耽擱，但一定
真確。」
殷衡面臨這怪誕無比的奇變，消沉之態頓時淡了，看了看江璟，嘴角勾起：「你餘下
的那些粽子，只怕包不成、要散了。」這江大狗沒心沒肺，只有一顆腦袋值錢，眼下瞧他
腦袋怎生應變？
江璟發著愣，模樣彷彿又變回那個跟著岳陽門廚子傻頭愣腦學做菜的小書生，突然向
王渡等前輩問了一句：「皇帝究竟是個甚麼樣的人？」
聽上去不著邊際的一問，恐怕正正問中了癥結！
文臣武將鬥得好不熱鬧，誰都把皇帝拋在腦後。但只要他們不造反，皇帝下的制詔，
說甚麼也得聽從。
「野煙生碧樹，陌上行人去……」那日南湖裡舟子吟誦的聲音，回到江璟腦際。據舟
子說，這是皇帝被李茂貞逼得從長安出逃、「駕幸」華州、去託庇於韓建時所作。
那詞的下兩句是：「安得有英雄，迎歸大內中！」
一個鬱鬱寡歡的青年皇帝，天下四處鬥得野火燎天，他一籌莫展。自己無能重整宇內
秩序，還指望有甚麼「英雄」去接他回長安呢。說句難聽的，不過是個胎投得好的廢物皇
帝；儘管也有傳聞，說皇帝青年有為，銳意革新，卻也沒見他創出甚麼新局面。
－－眼前，這皇帝下的幾著棋，斷斷不是一個廢物能下得出。
－－權臣兇藩是一群狼，皇帝被群狼環伺。別說他是個廢物，縱使有青年天子的魄力
，要下出這樣的棋，也得有過人的心智。
江璟緩緩轉向殷衡。這次他不出聲音，只以口型說話。只因他要說的太放肆、太狂妄
、太過異想天開，不願麥苓洲和王渡等人聽見。
「我的粽子串，只怕……只怕……要把皇帝包在內了！」
（第三十章完）
（卷三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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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開始
真正難纏的敵人(們)才要正式上場
既有的敵人亦可能露出其他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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