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 那年海風說 2-1

　　2-1 　　回到房間，唐育哲找出筆記本寫下今天一天發生的事。 　　這並不是日記，而是唐育哲的習慣，他習慣將他想到的每件事用紙筆記錄下來，有時 可能是一道數學公式的解法、有時可能是對上課內容的想法、有時可能是某個故事的靈感 ……更多時候是記錄下自己正在思考的事情。 　　他用這個寫下一本又一本的小說。 　　而現在他寫是為了釐清這一天所發生的事，以及和故事中的落差。尤其是關於爺爺的 事。 　　以前他總認為爺爺理所當然地討厭他，任誰被迫接下一個爛攤子都會心生不滿的。所 以當他寫下《那年海風說》這個故事時，少年爺爺的原型就是參照自己的爺爺。 　　可是向來根深蒂固的認知在今天產生了疑惑。 　　如果爺爺真的討厭他，又怎麼可能毫不抱怨地把他煮的那盤又焦又糊，連他自己都不 確定煮的是什麼東西的料理吃完？ 　　「我不是早跟你說過了？」 　　莫名地，一道聲音竄入腦海中，讓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段對話。 　　——『我覺得你爺爺是疼你的！你應該回去看看他吧？』 　　——『你懂什麼？他才不想見到我呢！』 　　那時反駁某人的話，言猶在耳，可這麼多年過去，他終於頭一次認真思考某人的話似 乎有一點道理。 　　他想起父母離異時發生的事。 　　他有一個聰明但玩世不恭的父親，在社會上有著不錯的社經地位，骨子裡卻是風流成 性，他的父母從很久以前就是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只是為了財產和面子而不願輕易離婚 。 　　小時候不懂事，唐育哲還曾將那個滿口大話的父親視為榜樣，照他的要求努力唸書， 冀望自己將來能和爸爸一樣厲害，可以繼承爸爸的事業，殊不知爸爸的心思早已不在他身 上，而是在包養的小三身上。 　　到唐育哲高一時，爸爸在外面的小三懷孕了想要正名，開始向唐育哲的父親大吵大鬧 ，而母親似乎也有了新歡，這對早已不合的夫妻才終於談起離婚這件事。 　　只是已經高中生的唐育哲早已過了好騙、好哄，可以融入新家庭的年紀。他的爸爸媽 媽誰都不願帶唐育哲進入新的家庭中。 　　財產分配吵完後，兩人吵的就是唐育哲的監護權。 　　離婚官司打了一年，後來是爸爸取得了他的監護權，並將他送給爺爺照顧，事情才告 一段落。 　　「他明明就是被迫接了我爸的爛攤子，怎麼可能不討厭我呢？」唐育哲喃喃自語，回 想起那時候爺爺接過他時一臉不甘願，整路罵咧咧。 　　台語不是很好的唐育哲，只能從腔調厚重的爺爺口中隱約捕捉到幾個自己認得的字， 像是「毋是款」、「會生不會飼」、「不似囝」……聽起來都像是在罵自己是累贅一樣。 　　「但是……他沒有義務不是嗎？」 　　以前唐育哲總認為是爸爸將他硬塞給爺爺，爺爺迫不得已才接手的。但現在的他回想 起來，自己當時已經不是小孩子，再一年多就成年了，父母又健在，爺爺有什麼義務非得 接手不可？ 　　唐育哲第一次認真思考這問題。 　　是啊，有什麼理由非要接手照顧一個高中生不可？ 　　「難道一直以來……是我誤會了？」唐育哲感到腦子一片混亂。他想到爺爺頭上的粉 紅色數字，看起來就像遊戲中的某種數值，在吃著他做的黑暗料理時，那數值還不斷地疊 加上去。 　　「那該不會是好感度吧？」唐育哲諷刺地想，如果那粉紅色的數字代表的是好感度， 那麼他豈不是一直以來都誤會爺爺了？ 　　唐育哲想到他考上大學離開的那些年，一直到爺爺離世都沒回去過幾次。如果爺爺不 討厭他、甚至是心疼他的話，那忘恩負義的他不就成壞人了？ 　　唐育哲不斷地回想起過去和爺爺的事。 　　他總是很怕爺爺，不但長相兇惡，聲音又大，還總是操著一口濃重的鄉音說著他聽不 太懂的台語。 　　每次爺爺對著他說話的時候，他總以為他在罵他。 　　當父母離婚，爺爺說要帶他回去的時候，他心裡其實十分抗拒的。他好不容易拚死拚 活，才考上第一志願，憑什麼因為這樣就要放棄？ 　　 　　『你就聽爺爺的話，跟爺爺回去，去那裡有人照顧你，爸爸也比較放心！』 　　『放屁！明明就是因為你外面養的小三不喜歡我，你才要把我趕走！』 　　『啪！』一巴掌火辣辣的打在他臉上，打得他耳裡嗡鳴不已。 　　『她現在是你媽！你要尊重她，別小三小三叫，你這樣怎麼討人喜歡？』 　　『我幹嘛要討一個賤女人喜歡啊！』 　　『你！』 　　接著是更多的拳打腳踢打在他身上，連他的眼鏡都被打歪了！ 　　『憑什麼啊？』他記得那是他人生最後一次對著名為爸爸的人哭喊道：『這麼多年來 我努力用功當你們的乖兒子，憑什麼不要我啊？』 　　當然他的哭訴並沒有得到任何一點同情。 　　隔天他就被來家裡帶他的爺爺接走了。爺爺似乎是因為看到他身上的傷，一路上嘴巴 不停地罵著：『毋是款！』、『一個小孩打成這樣！』、『會生不會養！』…… 　　整路上，他都以為爺爺是在罵他。 　　他一個連父母都不要的小孩，又有誰會欣然接受他？ 　　 　　「好想抽菸啊……」唐育哲想著過去，手指不停顫抖，他的菸癮犯了，但翻找了整個 書桌，卻連一包菸都找不到。「當高中生真不方便，連包菸都沒有……」 　　偏偏這種鄉下地方，人人都認得他，想買菸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唐育哲只好咬著原子筆桿，權當滿足口腔行為。 　　然後他又想到爺爺過世的那時候，爸爸也來了，一來就不停地罵道：『媽的，這老頭 居然一點錢都沒留下？』 　　『他的那些土地跟房子咧？我是他兒子總該有保留一份吧？』 　　『居然全部轉贈了？轉贈給……』爸爸這時才終於正眼看到他。 　　他那時才知道，爺爺早在生前就將自己名下的財產一點不留全轉贈給他繼承。 　　那時他已經大學畢業，在知名的企業上班有著非常好的職稱，在爺爺的後事上，他一 身西裝革履，展現菁英態勢，他爸只一眼看了過來就心虛地不敢與他對視。 　　自然也不可能再對爺爺的遺產指手劃腳，只是悻悻然地說：『算了，不過就幾筆沒用 的土地和一間破房子罷了！』 　　那時他沒有想太多，只覺得爺爺是沒什麼親人了才會把遺產都留給他。 　　但現在想來，或許…… 　　「咔嚓！」 　　塑膠製的筆桿經不住他反覆地咬合而碎裂，他吐出破在嘴裡的塑膠，尖銳的塑膠片扎 破了他的嘴唇，讓他嚐到些許血腥味…… 　　也許他應該去買支鋼筆。唐育哲不禁這麼想。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06.1.217.7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story/M.1729552688.A.69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