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 山巫
她曾經非常討厭回部落去。
菸酒檳榔、動不動就哈哈大笑、說有同血源族親又明明語言不通;
一切一切,都讓從小生長在大城市裡的她覺得既陌生又不文明。
最不喜歡的,是一身黑衣的阿媽。
總佝著腰,拿著長長的老菸斗,
在她面前一面比畫,一面喃喃碎語。
縱使媽媽安慰她:那是老人家在給的祝福。
但她就是覺得詭異又恐怖。
阿媽總對她吐出帶巧克力味道的飛煙,
這是她唯一不討厭的部分。
但阿媽的碎語噥噥,著實著讓她不安。
阿媽不說華語,只說族語和一點日語。
阿媽手背上有部落星星和樹木圖騰的刺青。
早熟又敏感的她,曾對這阿媽反感極至。
稍微長大點後,她看多了日本動漫。
開始聽懂阿媽碎噥噥裡夾雜著「不是喲」、「沒辦法啊」的日語。
語氣也越來越無奈。
國二的那個暑假,她終於鼓足勇氣,用日語問了阿媽:
不是什麼?什麼沒辦法了?
阿媽看著她,吸了一大口菸,隨菸吐出一串她不懂的族語。隨後拍拍她的頭,露齒而笑。
那瞬間,她覺得阿媽親切了起來。
心裡有一塊不知道怎麼說的感情,開始萌芽。
來不及跟阿媽再多說甚麼,那年冬天,阿媽在睡夢中過世。
部落每家都把阿媽的事辦成自家的葬禮。
人人在手上綁上曬乾的樹藤。每餐都要吃一些深山內才有的果子。
見面問候、甚至聊天完之後,都會同聲說一句族語。
媽媽教會了她那句話。
華語翻譯出來的意思是:願她順利歸回她來之處。
她詫異的發現:阿媽是一個尊稱。她是大家的阿媽,屬於所有的家。
一切儀式結束後,她臥在在屋裡長椅上半寐半醒間,看到了阿媽。
穿戴整齊,渾身繚繞巧克力菸香的阿媽。
拄著拐杖、擎著煙斗,穿堂而過。
阿媽好香啊。
她起身跟著阿媽走了起來。直到傍著海的山頭上邊。
她穿過的叢林是濃烈的綠,要去的前方海天是凜湛的藍。
太美了。她停下腳步出神。
阿媽轉頭看著她,聳聳肩,咧嘴笑了。
這是阿公公。阿媽說。
她望見阿媽指向的地方:
一個叼著跟阿媽一樣煙斗的老人,對她舉起手笑了笑:
妳好。娃娃。這裡很漂亮。
阿公公笑起來很溫暖。
阿媽說,妳要給阿公公一個東西,阿公公才能幫妳回去、阿公公才能幫妳。
她掏了掏,拿出口袋裡的花生糖。
阿公公拿著開心得吃將起來。但還是伸了手對著她。
一個重要的東西,給我。
她吃著跟阿公公分享的花生糖,陷入沉思:
重要的東西…
是那個!
她對阿公公說:爸爸希望我以後唸到博士,所以博士的畢業證書很重要!
阿公公,我給你我的博士班畢業證書。
嘎?
阿公公似乎跟阿媽討論起來。阿公公一直吸著煙斗吐圈圈,皺著眉頭不解的神情,讓她覺得很可愛。
於是,她伸手,拉了阿公公的手。
阿公公似乎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但是隨即報以燦爛的笑。
哎呀,這個娃娃。
阿公公笑著說,又摸了摸她的臉。
身邊的綠將她包圍起來,爬染上了她全部的視線。
她是在醫院裡醒來的,眼前是憔悴的媽媽,和焦急的親戚們。
他們告訴她,她在房子的蛇咬了以後,睡到方才醒來。
房子裡的蛇?怎麼會有蛇?還讓牠進到屋子裡來?
:蛇是祖先的使者,來房子裡帶靈魂回家的。
噢,反正沒什麼關係,我好了。
她想掀被子坐起身,發現身體好像不聽她的話,感覺沉重又陌生。
媽媽帶著眼淚看著她說:妳睡了十天。
她在醫院裡多待了幾日,確定了身體完全無恙後,才回到部落。
阿媽的喪期已經完全結束,剩下一種安靜卻不安的氛圍。
幾個親戚朋友一直來找媽媽,她不知道她們談論些什麼。媽媽只是一直搖頭。
~ 我要上班、她要上課。不可能留在這裡。
~ 那老人的土地怎麼辦?我們的家呢?這也是妳們的家!
~ 對不起… 可是我們連母語都不會說…什麼忙都幫不上…
媽媽開車帶她回城市的路上,遇見了山地開發商,和抗議者們的對峙。
她認得其中幾位抗議者的族人,是隔壁部落的遠親。
媽媽和她都被拉下車去加入助陣。
整個情況的混亂,就一個十幾歲青少女而言,真的無法理解。
但當她知道有一片小森林要被剷平的時候,
她心裡莫名的情感再度往上竄升、直至喉頭,化成了一句:我不要。
三台扣隆做響的怪手、幾架山貓,在她語音落下之際同時熄火。
小林子發出一陣沙沙聲響,
整片林子的葉面全反了過來。望去是一整片不祥的慘綠。
一眾人全傻了眼。
阿媽!是阿媽!
幾個老人喊了起來:阿媽回來了!
阿媽在!你們不可以欺負森林!不可以來我們的土地!
她恍惚間,好像懂了怎麼回事。
族人們的歡呼聲中,她被急著回去上班的媽媽推上車、急駛向高速公路。
媽媽,
她坐在後座,平靜地對媽媽說:
我會好好念書,但是我博士班畢業證書不是我的了。
妳被嚇到了是不是?在說什麼啊。我們以後不要回來了。嚇死我。
媽媽從後照鏡探了她一眼,沒發現她有什麼異樣。
只有她自己從鏡子裡看得到:一脈綠色小芽從她眼白竄起,探入瞳孔深處。
幾十年後,有一個女人出現在部落裡。
經過長老們的允許後,她用了跟上代山巫阿媽一樣的名字。
她說族語、英語、華語,和一點點的日語。
她在每個部落裡,教導孩子們母語,和該怎麼保護森林、土地、部落的文化。
當她年紀更大一點,她把住處搬入了更深一點的山裡。每年每年,種下大量大量的樹。
有一年她下山參加祭典。獻祭品的時候,
她拿出一份過去沒有出現過的祭品。
大人們說,那是她的博士班畢業證書,和論文。
長老們說:從沒有看過那麼美的火光、那麼藍的夜色;好久沒有看過山神那麼高興過了。
她一直住在山的深處,
一直種著大量大量的樹、一直幫助很多孩子再次學會自己不再熟悉的母語。
長大的孩子們回到部落時,偶爾會遇見她。
她會為孩子祈福,囑咐他們常常回家。
當祈福結束,你從她的眼睛裡面看進去,
會看到家鄉山林裡才有的那種綠色,又像遠邊海天交際處的藍。
她一直都在山的裡面,祝福回家的孩子們、保護著山。
老人家後來常常說:
有她在的那座山,總是特別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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