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 那年海風說 6-2

　　6-2 　　他能不討厭自己嗎？唐育哲想，何俊民說的沒錯，不是別人討厭他，而是他討厭自己 。 　　申海藍是被他的頑固害死的，申海藍的奶奶本來可以頤養天年，卻也因為申海藍的死 導致她的健康急速惡化。 　　如果他沒有滿腦子的仇恨，沒有對於鄉下生活的抵觸，他會早一點發現爺爺對他的好 ，而不是讓爺爺一個人孤獨而死。 　　這全是他的錯。 　　他不是不能原諒何俊民他們霸凌他的事，和他的過錯相比，霸凌又算得上什麼？但他 真心認為做錯的事不能被原諒，就像他不能原諒爸爸拋棄他的錯、不能原諒何俊民霸凌他 的事，同樣的他也無法原諒他自己犯下的錯。 　　他就這樣困在自己的錯裡，無法原諒別人也無法原諒自己。 　　又過了五天，唐育哲終於出院，爺爺來接他的時候表情不太好看，擰著眉頭對著來幫 他拆點滴的護理師罵罵咧咧，但護理師的表情始終和善，非常有耐心地用台語和爺爺對話 。 　　唐育哲聽不懂台語，還以為爺爺在罵護理師，正對護理師感到抱歉時，護理師卻回過 頭對聽不懂台語的他說：「你回去要多吃一點，太瘦了，你爺爺一直在問我你都不吃飯怎 麼可以讓你出院？」 　　唐育哲怔了怔，隨即紅了臉，小聲地回道：「我有吃。」 　　護理師對他笑了笑，又交代道：「這個是出院要吃的藥，然後這是下星期回診的預約 單，弟弟，你要趕快健健康康的，不要讓你爺爺擔心。」 　　「好。」唐育哲感到澀然地收下東西，爺爺已經拿著整理好的包包在門口等他。 　　「走了！」爺爺口氣不太好地說，表情依然兇惡，就像把他從爸爸家裡接走的那一天 一樣，粗聲粗氣又態度強硬地把他帶走。 　　爺爺騎著摩托車把唐育哲從醫院載回家，到達家門口的那一刻，看著老舊樸實的房子 ，唐育哲恍若回到剛來到這個家第一天時的樣子。 　　「站在那裡衝啥？進來！」爺爺見唐育哲站在門口不動，大聲地吼著，吼完後又想起 唐育哲病才剛好，皺著眉頭閉上嘴巴，一臉懊惱。 　　現在唐育哲已經不怕爺爺的大嗓門了，就算不看爺爺頭上的好感度，他也能明白爺爺 嚴肅外表下對他的關心，他向爺爺走近，拉起爺爺布滿皺紋的手，喉頭忽地湧上一陣酸澀 。 　　「爺爺，對不起……」 　　對不起當年沒有好好理解您的用意，還誤會了您這麼多年，連最後一面都沒回來。 　　這句對不起擱在唐育哲心裡很久很久，卻再也沒有可以訴說的對象。 　　他不期待一句對不起可以被原諒曾有的過錯，但他還是想說。 　　爺爺好似理解什麼，但又不是完全理解，他只是抬起手拍了拍唐育哲的頭，難得語氣 輕柔地說了一句：「傻孩子。」 　　唐育哲的眼淚落了下來，一串串像關不住的水龍頭，淚水不停滑落。 　　爺爺感覺有點不知所措，拍著唐育哲的頭，不斷重覆：「平安就好了、平安就好了。 」他還以為唐育哲是在為落海生病的事在道歉。 　　「哎呦，怎麼哭成這樣？」明珠奶奶剛好從門口走進來，看見唐育哲在哭，心疼得直 嚷嚷。 　　她聽說唐育哲今天出院怕爺爺一個人不會照顧病人，特地趕過來，沒想到撞見唐育哲 在哭的這一幕。 　　「你爺爺又兇你嗎？不要哭、不要哭，奶奶替你罵爺爺……」明珠把唐育哲從爺爺身 前拉到自己身邊，像護著小雞的母雞一樣把唐育哲圈在自己懷裡，不讓爺爺靠近，同時心 疼地拿出手帕幫忙擦唐育哲臉上的淚水。 　　唐育哲平常不是一個容易情緒外顯的人，但他覺得自己在小說裡待得太久，年齡似乎 跟著退化到十七歲一樣，眼淚一落下就怎麼也停不住。 　　看到熟悉的明珠奶奶站在他面前，滿心滿眼都是對自己的關心和疼惜，再想到現實中 申海藍的奶奶，生前也是對他百般照顧，甚至不怨他帶走她唯一的孫子，唐育哲的眼淚掉 得更兇了。 　　「對不起，奶奶……海藍他……」 　　明珠奶奶以為他在為申海藍秘密洩露的事難過，她看了唐育哲的爺爺一眼，輕輕擺擺 手把人趕進房間，自己再拉著唐育哲坐在客廳裡，一邊擦著他的眼淚，一邊安慰。 　　「你在擔心海藍被發現的事嗎？」 　　唐育哲搖搖頭，但隨即又點點頭。 　　明珠奶奶有點搞不清楚他的意思，但仍然安慰道：「沒關係，等風聲過了就好，人類 都是這樣，等過一陣子他們找不到任何證據，就會放棄了。」 　　唐育哲吸了吸鼻子，明珠奶奶不知道他不是小說中的少年，不知道他哭是因為現實中 的他已經失去一切，失去了向任何人道歉的機會，甚至無法彌補自己的過錯…… 　　「都是……都是我的錯……海藍是因為我……」他泣不成聲，低著頭斷斷續續地說。 　　如果不是他心裡一直糾結著不能原諒爸爸、不能忘記曾霸凌、看輕他的人、不能放下 好不容易得到的名利……那麼申海藍就不會對自己失望，他們會早早離開城市回到家鄉， 申海藍也就能避開那場劫難。 　　他不會死，奶奶也能在申海藍的照顧下頤養天年…… 　　都是他的錯…… 　　「怎麼會是你的錯？」明珠奶奶慈愛地抱著他、哄著他，「我聽說你掉到海裡去了， 一個溺水的人能有什麼錯呢？」 　　唐育哲從淚眼中看著明珠奶奶那雙和申海藍相似的眼睛，如平靜的大海廣闊包容著任 性又渺小的他，好像現實中申海藍的奶奶在對他說『你又有什麼錯呢？』。 　　他應該因此得到救贖，可是他沒有，愧疚感反而像浪潮一樣，一湧而上將他淹沒。 　　他是一個溺水太久的人，就連周圍想救他的人都被他一起拉了下去，他們都死了，只 有他還活著。 　　他需要的或許不是被原諒，而是能贖罪的方式。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06.1.217.7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story/M.1733269032.A.82D.html